外婆家的枣树

残阳，飞鸟，炊烟，祥云。傍晚的天空，像打翻的颜料盒，瞬间变成了五彩缤纷的世界。夕阳将天空染得红一块紫一块，这片红中带紫，那边紫里泛红，煞是好看！裸露的地表散发着热气，伴随着日薄西山，树头知了的叫声，也渐渐稀疏，那棵茂密的枣树，像棵羽毛蓬松的大鸟，伏在枝头，静静地孵着窝里的蛋……

外婆拿着根长竹竿，在墨绿的枣树下挥打着，我和妈妈在树下扯着袋子，蹲在地上捡枣子。红红绿绿的枣子藏在叶间，宛若锦锻上装点着的颗颗宝石，大大小小的枣子散落在地，仿佛一个个从天而降的小精灵。有的“哗啦哗啦”地掉在身旁的草丛里，有的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的身上，发出“嘣噔嘣噔”的响声。

“够了够了，妈，您别再打了！”妈妈一个劲地朝外婆喊。

“再多打点，康康晕车，没怎么吃饭，多打点，也好让他爸尝尝鲜！”外婆顺手擦拭额头的汗珠，笑着对妈妈说。

眼见树底的枣子，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颗，外婆又挽起裤脚，爬上了树旁一个满是杂草的砖垛，她双手紧握竹竿，手背青筋暴起，时而身体微微前倾，时而踮起双脚，咬紧牙关，眉头紧皱，竭力朝枣树挥打过去……

“妈！您别打了！别摔下来！”妈妈扯开嗓子喊。

“外婆！您快下来，小心有蛇！”我说着，赶忙过去扶她。

外婆这才住了手，弯下腰，擎着竹竿，拼命地喘着粗气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……

外婆是带着亏欠给我打枣的，用她自己的话说，为了看她老人家，我连饭也没吃饱，她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呀！从她的卖力打枣看，好像多给我打一些枣，她心底的亏欠就少了一分。可是看着气喘吁吁的姥姥，我却觉得，真正那个应该亏欠的人，是我。

天色越来越暗，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抹绯红，那是太阳的掠影，远处阴森森的树影，像一个个立在夜色中的魔鬼，一阵凉风吹过，让人直打哆嗦。我和妈妈登上回家的车，外婆在风中与我们挥手道别，夕阳给她满是皱纹的脸，镀上了一抹殷红，风缭乱了她的头发，像极了晚霞映照下，那棵风中枝叶凌乱的老枣树……

老枣树渐渐被车轮抛在身后，被甩成了一个小黑点，然后被黑暗吞没。夜幕下，袋中枣儿的清香，顺着嗖嗖的凉风，直蹿我的鼻孔，我掏出两颗枣，随便擦擦，便放进嘴里，一股沁人心脾的清甜，流到我的嘴里，滑进我的心底，五脏六腑一种说不出的畅快，在身体里流淌。老枣树早已不见了踪影，可我觉得她还在，就在我的身边。

我又拿了两颗枣儿塞进嘴里，香脆的枣，被我咬得“嘣吱嘣吱”响，每一颗枣都像一个跳动的音符，一颗颗枣串联起来，就是一首歌，一首泛黄的怀旧歌……

那熟悉的歌词，写的是一个光着脚丫的小男孩，他朝踉踉跄跄地朝那棵还不大的枣树跑来，“我要打枣——我就要打枣！”他扯着嗓子喊着，银铃般的童音在整个院子里回荡。他抱着那棵小枣树，使尽九牛二虎之力，左摇右晃，墨绿的叶子雪花般纷纷而下，可枝头的枣儿，却依旧像襁褓中熟睡的婴儿，风雨不动安如山。小男孩气喘吁吁，双手插腰，气急败坏地在树下干瞪眼，院里追赶的小猫小狗停下脚步， 煞有介事地看了看，然后继续忘情地疯闹去了，身后的外公外婆见了，早已笑得前仰后翻。

淘气的阳光掠过小男孩的侧脸，然后爬上树梢，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，把小男孩扛上了肩头，小男孩接过外婆递来的竹杆，兴高采烈地挥打着枣子，树上的枣子像雨点，像流星，密密麻麻稀里哗啦地掉下来，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，得意洋洋地前摇后摆，喜笑颜开，身下那个弯腰畅笑着的高大的身影，不自觉地用手托了托腰，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，不过他立马恢复了笑容，继续忘情地呐喊着。

“当心，可别摔着！”外婆在树旁拍着手掌，看着，笑着，眼睛都迷眯成了一条线，她时而蹲着捡起满地的枣子，攥在手心，时而又关切地望望小外孙，她扯起衣角，将捡起的枣子兜起来，可是哗哗下落的枣子太多，后来她索性拖来一个麻袋，铺在了树下。枣子磁石附铁搬落在麻袋上，不一会儿，麻袋上就铺满了厚厚的一层。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，一前一后地扯着麻袋，哼着欢快的小调，往屋里走，外婆半弯着腰，一边直呼着“小乖乖”，一边用力地扑着蒲扇，给热汗淋漓的小外孙扇着风。院里打闹的小猫小狗见状，忙赶来凑热闹，在你身边蹭蹭，到扯着的麻袋底下钻来蹿去，时不是吐吐舌头，摇摇尾巴，或者朝你喵喵直叫。

不远处狗叫声欢笑声，戛然而止，阴沉沉的天空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，冰冷的歌词，揭开一条不愿提及的伤疤。一个佝偻的身影双鬓花白，孤独地望着枣树，就像枣树孤独地望着她，额上的皱纹，就想岁月爬遍枣树的年轮。孤零零的枣树下，伏地的老黑狗，耷拉着脑袋，有气无力地甩下尾巴。落木萧萧中，枣树的枝丫被吹得咯吱响，地上的影子枕着树叶，在梦里拥抱沉默……

今年中秋节，我是一个人在学校过的。帘卷西风，明月高悬，夜不能寐，辗转反侧，闲来无事间翻弄着今天的朋友圈，一张照片唰地闯进我的眼帘：妈妈、小姨和外婆，并排而立，就像一棵棵小枣树，她们笑容灿然，身后是那棵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枣树，顿时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，我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……

上次见外婆，还是新年全家团聚，屋外鞭炮声声锣鼓阵阵，屋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畅饮正酣。外婆借故盛饭，来到屋后，久而未归，妈妈嘱咐我去看看。

昏暗的厨房里，冷风顺着窗缝呼呼地刮进来，吹得窗户直响，枯黄的煤油灯吐出的芯子，像不倒翁一样被吹得左摇右摆。外婆就这样站着，背对着我，遥望着窗外：掉光叶子的枣树，孤零零地立在风里，空中是蓬草飘飞，地上枯叶满园，灰压压的天空，偶尔掠过的一只孤雁，凄惨的叫声刺破九天……

我听见外婆轻微的抽泣声，当然我不会不懂。晚饭过后，我们就要搭上回家的汽车，开始新的一年的学习和生活，舅舅和舅妈明天一早也要登上南下的火车，前往深圳打工，小姨虽然离外婆家不远，但是她忙于店里的生意，也不能常来看望外婆。

妈妈曾不止一次地要她来我们家住，但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心甘情愿做她嘴里的“孤家寡人”，就像那孤零零的枣树，义无反顾地守护了年复一年的满园寒冬。我想，可能是因为枣树的根在那，而外婆的家，在那。

听见身后的脚步声，外婆拭去眼角的眼泪，故作镇定地转过头，苦笑着对我说：“康康，你明天又回家，过你的好日子去的”。其实我也不知道外婆定义的“好日子”是什么，有WiFi，能纵情地看视频、打游戏?有能收到好多台的大电视?有安了浴霸温暖的洗澡间?

我坚定地对外婆说：“您别这么说，这里有什么不好?我们哪次不是欢欢喜喜来高高兴兴去?”

外婆听了喜笑颜开：“好好好！只要外婆在一天，我们这个大家子就这样过一次年！”外婆满是激动地说着这样的话，我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泛起苦涩的涟漪。是呀，即便是这看似平常的，全家团聚的日子，也像时间的沙漏，过一年就少一年……

又临春节，又近年关，望着家家户户晾晒的咸鱼腊肉，我想——是时候回去了，回去看看外婆，也看看那院里的枣树，数数她又掉落的枝干，摸摸她身上又添上的年轮。

梦里，冬日的枣树没有长叶结果，并不好看，光秃秃的枝丫像拔光毛的大鸟，细看真有点丑。冷风中，一两片枯叶飘落在地，我却从地上捡起来，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