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续写 楼兰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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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“书上说,楼兰,姑师邑有城郭,临盐泽。王治扦泥城,去阳关千六百里。

“这是正值深秋,王城中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寒意。傍晚的夕阳斜照在泛黄的胡杨叶上,枝条细柔的柽柳在风中轻轻摆动,姿态婆娑。穿城而过的孔雀河旁葭苇丛生,碧波荡漾,不时还传来捕鱼人的阵阵欢声笑语……”一女子捧着书简缓缓念道,“唔,似乎是这么回事,物产丰饶,民风淳朴,尤其楼兰之夜,甚美。”

女子身旁的少年看了她一眼,眸子里有些意味不明,半晌他道:“你说的,都是两三百年前的事了。”

女子微怔,“是吗,我孤陋寡闻了。”

这些年女子一个人四处奔走,以天为被以地为席,时间久到连她自己也说太不清。几乎九州都有她的足迹。戏班子、路边杂耍、赌场甚至胸口碎大石她都均有涉猎,颇有心得。因着是女子,生意似乎比寻常杂耍班更好些。

不久之前的某一天的下午,金黄的小麦如同云朵轻轻摇摆,躺在老汉田陇上小憩的女子遇到了一个少爷一般的少年,穿着金贵的衣服却在田间颇为卖力地割着麦子,看着格格不入极了。

她觉着甚有趣味,起身问道:“小友,何处来?我是阿箫,玉人何处教吹箫的箫。”

阿箫笑得温和,阳光似乎特别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全身,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用粗布条扎了一个髻,衣服也是暗红的粗麻布做成的简单交领裙子,却意外的很干净,简单却透着一股贵气。

男孩停下手中的农活,抬头笑道,细长俊秀的眉眼眯起笑意:“阿晟,我的名字。”

此后二人,携伴而行。

阿箫心下了然,阿晟着必然不是真名,她想着她孑然一身,身无分文,实在是无可所图,便也不在意了。


他们彼此搀扶着对方,起先是为了消解孤独,时间久了,这种搀扶就变成了相依相伴。

(二)

靠近西域的一个小村庄,一个尤为破败的草屋内,却满满当当挤了二十余人,人似乎打个喷嚏都能掀翻草房的屋顶。草房的主人,阿箫与阿晟,正啃着馒头看着眼前留宿的一干人等。

“既然决定跟我们去楼兰,就先了解一二!”小矮子曲柯气不打一出来,冲着阿箫没轻没重的来了一句。

曲柯所在的队伍是常年游走于西域诸国与中原之间的商队,西域人和中原人都有,做些皮毛丝绸和茶叶的生意。曲柯生得又矮又小,合该不是能风餐露宿之人,但他却意外的融入了商队。

阿箫看他一眼,“谁说我要去了。”便又低头吃着不知干硬了多久,灰扑扑快要长毛的馒头。阿晟看见,默默摸过了阿箫手里的馒头,塞给她一个新鲜的。

曲柯无语,索性不再理她,开始自说自话。

“话说楼兰古国,以前甚是繁盛,美酒和欢笑带着整个西域走向繁荣。

“楼兰古国有一个小河公主,传说有全天下最美的笑容。更厉害的是她是月神的使女,能够保佑楼兰风调雨顺,福泽绵长。

“可惜的是楼兰后来遭遇了毁灭性的旱灾,不知道为什么小河公主被认为是灾星,连带着整个皇室被推翻,公主也不幸香消玉殒。

“后来的人在楼兰建立了新的政权,但是没过几年,在楼兰的占星师谋杀皇室败露被处死之后,楼兰爆发了无可挽回的水源污染,天下都以为这个国家会亡于天灾,却最终毁于人祸——将军屠城,不知这将军是中原人的奸细还是如何,总之,楼兰是永远的消失了。”

阿箫前半段听得兴致缺缺,心想,人尽皆知兴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后面却来了精神,她打断曲柯:“我跟你们去楼兰。”阿晟说:“那我也去。”“你怎么又答应了?不是开始怎么也不去的嘛。”曲柯撇撇嘴。

阿箫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,看了一眼阿晟,笑得温和:“有些事,我想确认一下。”

(三)

沙丘从金黄色变成了砂红色,阴影越来越暗淡,在连绵的沙丘高坡眺望,是落日无垠。狂风裹着沙子,劈头盖脸打在身上,打得人露在外面的头脸手臂都隐隐作痛。越是走,越是感觉艰难,黄沙铺天盖地。

阿箫阿晟同商队已经深入罗布泊腹地三天。商队往常跑商并不经过这里,一行人等这次却反常的进入楼兰腹地,许是各怀着心思。阿箫却也不如何在意。

漫天的黄沙之中,少年神色无波无澜,负手而行,一身白衣黑发乱舞斜飞,仿佛感受不到任何风沙的侵袭,全然不为所动。

阿箫已经被沙子打得脸上发痛,见他如此漠视,着实忧心,对他道:“当心沙子进了眼睛和衣服里。”再一想,他也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,便直接走去,帮他把衣服领子收紧裹严实,不让风沙灌进去。他怔了怔,没有说话,只是紧紧跟在阿箫后面,保持着七步左右的距离。

“啊!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楼兰遗址啊……”商队中有人哀嚎着抱怨,暗黄色的天地间,声音被风沙撕的破碎,无人听到,除却阿箫,她耳目灵敏,自是听得清楚。

“这里有洞口!你们瞧瞧!”落在队伍后面的曲柯扯着阿晟的衣角,大吼道。阿箫回头,心下十分了然,邃扯着前人衣服,将一干人等都带进了山洞里。

山洞里风沙小了许多,众人稍作休整后,便开始探寻这个有些可疑的岩洞。

曲柯四处踱步,脚下猛地磕上了一块角落里的大石头,光线昏暗,他说:“强子,借个火。”待叫强子的商人递来火把,看见被点亮的石头上确是鬼画符,仿佛某种文字,“你们谁认识?”商队人皆是五大三粗的中原人和西域人,虽见多识广,却无人认识这或许已经失传的古文字。

阿箫凑过去看热闹,笑着挑挑眉说:“许是楼兰文字。不过一块石头,不明白便不明白吧。”

众人面面相觑,陷入沉思。

曲柯翻开了随身带着的布包,里面居然是一个大木盒和几本厚厚的书,他打开书,一边翻一边找:“我找找,说不定能知一二。”

过了半晌,阿箫伸头望着岩洞在逐渐变紫,心想这曲柯好像不太靠谱,未见有什么收获。她理了理红裙,顺势躺倒:“诸君,我先小憩片刻。”

没过多久,曲柯抬头汗颜:“呃……这确实是楼兰的古文字。不过我只认得一小部分,似乎大部分是历法、星相?似乎是如此,不过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内容,诸君可有认识的?”

阿箫躺着并没有动。倒是阿晟,看了看石头说:“这是楼兰的文字,讲的是一个占星师,相当于中原的钦天监。”他一边看一边说:“楼兰占星师众多,这位倒是奇特,寻常人做官越做越大,他反其道而行之。

“开始得到了国主赏识,专司历法和星相,倒也尽职,楼兰一度风调雨顺。后来嘛……”他偏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阿箫,“实在是了不得,好好的官不做。他偏要刺杀楼兰国主,最后被楼兰王子处死,曝尸荒野,实在是罪有应得。”

曲柯的眼神闪烁,搂紧了布包。

阿箫的瞳孔微微收缩,起身说:“……确实如此。”她理了理裙子,同大家说:“诸君今日在此休整,明日向沙漠深处走吧。”

(四)

这里是稀有生机的沙漠,枯死的胡杨恐怖地佝偻着,仅存的几个泉眼还在挣扎着渗出浑浊的细水。

这座古城很难看到,因为它和漫天的黄沙融为一体,城墙坍塌,还有几截埋没在黄沙之中。走到近处,才发现这城墙极高,最高处约有十几丈,不难想象昔日那宏伟的模样。

这里是楼兰。

过了门便是一条大街,又宽又空,两侧尽是些断壁残垣,破烂房子、破烂石头、破烂木头。兴许是叮嘱惯了,阿箫道:“诸位都小心,别乱走。”

强子等人疑惑,许是跟他们想的楼兰相差甚远:“以为楼兰古国会有多大,似乎比都城还要小些?”

阿箫说:“沙漠小国,自然比不得西洲和中原。绿洲有多大,国家便有多大,人多的时候,还是很热闹的。”

商队诸人很意外,他们来此,皆是为了宝物,为了秘辛。强子道:“你似乎很懂这些……看来这趟请你来,是正确的选择了。”

阿箫保持微笑,正要扯一扯,不远处的曲柯问:“那是什么?”

他指的,是远处一个高大的黄土建筑。说是建筑又似乎不大对,没有门也没有窗。高起地面数十丈。

阿箫犹豫,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说,身边阿晟接过了话道:“是楼兰皇陵,或许有你们要的宝藏,不妨前去看看。”

阿箫眼神一闪,欲言又止。

曲柯很兴奋,紧紧地抱着布包,嚷道:“皇陵!不虚此行呀!诸君快些!宝藏就在眼前。”

商队的汉子们放声高呼,互相拥抱在一起,喜极而泣,三天的辛苦跋涉终于到达了终点。

“不行,你们不能进去。”众人身后,阿箫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
“阿箫姑娘,这是为何?”曲柯眯起眼睛。

一个恍神,曲柯只察觉到眼前红光一闪而过,再回过神,阿箫已站定在众人面前,猎猎狂风吹起她的长发和红裙,漫天枯叶和黄沙之中,她的面容是异常的沉静,平素温和的眼神如今像沙漠里深不可测的风暴,能将一切都卷进去。

曲柯正色,眼中骤然爆出精光,厉声道:“我知道,多年来入楼兰皇陵者有去无回,”他走到阿箫面前。

“但是有你就不一样了,公主?”

空气中突然只剩下猎猎狂风的呼啸。

阿晟负手无言走到阿箫身旁。阿箫理了理红裙子,面上平静,好一阵说不出话来。

她想了想,叹了口气承认道:“嗯,确实如此。”

(五)

“所以公主,你带我们进去罢。”曲柯沉下脸,抓紧身上的布包裹。

强子等人均是吓得不轻,懵懵懂懂,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倒是阿晟十分平静,一点也不意外的模样。

阿箫只觉得一阵头疼,又要费这样多的口舌,皱眉道:“小友,我现在神力全无,我是能保你们进去,进去后的事物,时间太久我有些记不清。若是想要何物,同我说我去为你们取。”

“你有你的目的,我也有我的,我不同你打哑谜,带我进去。”曲柯厉声道。

阿箫扶额:“你真是同你……一个样,算了,随我进去吧。”

一直沉默的阿晟突然开口:“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特立独行,行事与众人反着来,很有成就感?”阿晟这话有些刺人,像是故作恭维的嘲讽,阿箫不明就里:“何故来?”

她还想追问,阿晟却绷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开了。

皇陵四周没有进入的门,只有一口早就枯死的古井,距离下方井底不过几尺之隔,眼见的全是淤泥。

阿箫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,身后,阿晟和曲柯也随着她跳了下来。他们没有摔到淤泥上,却是穿过了这层幻象,下落了几丈,脚底触到了坚实的土地。四周伸手不见五指,抬头望望,上方也不见日光,阿箫一阵摸索,摸到了几块石砖,按特定顺序依次按下。听得一阵“轧轧”之声,一旁开了一极为低矮的小门。她顺着这道小门后的通道,慢慢往里爬去。

半炷香后,他们终于爬到尽头。阿箫直起身子,打了个响指,仿佛是在回应,不远处,有一处淡淡的光亮了起来,仿佛是一颗星星,从沉睡中醒来,睁开了明眸。

须臾,越来越多的光晕亮起,连成一片,四周越来越亮,逐渐分明,此处是一座空旷的地宫大殿。大殿顶上,镶嵌着千百星辰。那些闪烁的星辰,都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夜明珠和宝石,夜明珠遇光则明,宝石反射光彩,与之交相辉映。

这每一颗明珠和宝石都价值连城,只要一颗,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。

然而,曲柯却看都没多看一眼,径直穿过了地宫大殿,来到最后那间墓室。

墓室里是数具黄金打造的极尽奢华的棺椁,四周的夜明珠将墓室内照耀得恍若白昼。

曲柯跪下,打开了他一路紧紧护着的布包,里面赫然是骨灰盒与牌位!

他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:“列祖列宗在上,今日后人曲柯,将您们重归故土!”

(六)

阿箫在墓室内走来走去,似乎是在寻找什么,但又一无所获,正当她想要开棺寻找,曲柯蓦地问:“公主,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这一切吗?”

阿箫闻言,转过身来蹲下,与跪在地上的曲柯平视,笑得温和:“嗯,你是曲风的后人,我知道,你们曲氏皇族离开楼兰到中原后过的很好,富甲一方。你降生的时候,我还远远瞧过一眼,装作云游的道士送了你父母一个长命锁,不知道你还留着没有,那可花光了我在戏班子跑台好几年攒下的钱……”

曲柯听着,眼眶有些红,颤声问:“公主,你告诉我,当年是不是你,成为占星师接近我的祖上,杀了他们!”

阿箫的笑僵硬在了嘴角,她站起身,沉默片刻,突然正声道:“是!”

听到这个回答,阿晟愣了愣,身形不可察觉的颤了颤。

“你的祖上杀我父皇母后,屠我楼兰皇族,把晟月刀插在我心口上。我不过是!”阿箫噎了一下,艰难道:“血债血偿罢了。”

“你!”曲柯猛地从地上暴起,张开手似乎是想掐住阿箫,只见蓦地一抹白影晃过,曲柯便重重摔倒在地。

阿晟负手挡在他与阿箫之间,一言不发,脸色深沉的可怕。阿箫无奈,拍拍阿晟的肩膀,示意让他到一旁。她以前只觉得少年性子古怪,话少且老爱嘲讽人,但一身本领很是厉害,必定不是寻常人。之前对阿晟的来头还总不清楚,此次皇陵之行,她心里有了答案。

阿箫扶起曲柯,一边拍他身上的沙尘,一边说:“你明知道你我是杀不死的,”她望着曲柯,眉眼温和如同西洲月,“你曲氏祖先已入我皇陵,你们曾经是楼兰的皇族,不是什么卑贱的奴隶、谋逆的乱党。”

曲柯眼睛一红,掉下泪来:“其实我不恨,尘归尘土归土,到底是曲氏欠了你。”

阿晟偏过头,看着曲柯,最终视线定格在阿箫身上。

阿箫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偏头道:“曲柯,此行你目的已经达成了,回去吧。”

“不过晟月,你合该是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。”

听见“晟月”二字,阿晟的瞳孔猛地收缩,唇角哆嗦,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。

(七)

穿城而过的孔雀河旁葭苇丛生,碧波荡漾,传来捕鱼人的阵阵欢声笑语。郁郁葱葱的胡杨林和夹道而行,城墙上飘舞着旌旗,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,鲜花和阳光的气息。

道路中央,迎面走来的是一群黑白琉璃面的武士,向周围百姓行了一圈礼,两侧是海浪一般的欢呼声,一波高过一波,百姓们氛围高涨,拍手,呐喊,欢呼,万众狂欢。

高台上是锦衣玉容的皇族,端着体面的笑容等待楼兰的女儿小河公主的归来。

武士在前,象征的是沙漠之中披荆斩棘。其后紧随着的,皆是少女,娴静貌美,素手携篮,天女散花,零落成泥,碾作芳尘,清香如故。一进城门道,便引得阵阵惊叹,众人争相抢夺花朵。

正在此时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,比之前任何一阵都声势浩大。一身着红裙的女子骑着枣红马进入城门,鸦黑的长发垂落在肩后,她飞舞的红纱裙被风在身后吹成一朵巨大的沙漠玫瑰。她一手牵着缰绳,一手执刀,悠扬的筚篥声和着楼兰武士的歌唱在她身旁响起,沙漠阳光照在她秀美的面庞上,眉眼温和仿佛蕴含着银月的光芒。她翻身下马,抽出腰间的晟月弯刀,直指苍穹。

天青色与沙黄色之间,一抹红影定格在所有楼兰人的心底。

那他们的信仰。

沙洲腹地的塔里木,是传说中罗布泊尔和神女米兰爱情的摇篮,神女米兰的泪水滴落成人间仙境,沙海绿洲。楼兰,便是罗布泊中的城廓之国,东向敦煌,更远到焉耆、尉犁、若羌和且末。

小河公主,楼兰国主的女儿,带着月神的祝福和神力降生在楼兰国土上,用她的神力保佑着沙漠小国一年又一年的风调雨顺。

十六岁那年,公主骑着红马驰骋了西域诸国,带着丝路的喜讯回到楼兰,用神力和天亘山巅的雪水淬炼了一把弯刀。

小河公主抚过月白镶金的刀鞘,强大的神力让刀身颤抖,她猛地抽刀出鞘转身,刀指苍天。

楼兰祭台下是万众百姓,阳光在公主的铁甲上反射出澄澄的光,如同真正的神祗。

公主的声音清脆洪亮:“刀名晟月,”

“此刀,只斩妖魔,不杀苍生!”

她会只身攀登终年积雪的天亘山,去采集极空的星图,骑着枣红马把来年的风雨寒暑告诉西域每一片国土。

她会深入戈壁了无生机的荒漠,红衣黑发,策马执刀,斩杀西域邪祟妖魔。

她会淌过深深浅浅的河水,起伏不定的沙丘,长河落日,大漠孤烟,救助无数迷途绝境的商队和旅人。

她甚至会在风暴中策马狂奔三天三夜,只为把一捧闪闪烁烁的萤火虫,送给一个许下心愿的小女孩。

“这是我为你摘的星星。”公主翻身下马,闪闪烁烁的萤火虫像是一颗颗飘渺的金色流星,公主乌黑的瞳仁比星辰还要闪亮。

百姓们为她塑了一座又一座神殿,金箔和夜明珠盘旋着大理石的柱子,无数善男信女在此祈愿供奉,只为四处奔波的小河公主归来时,能有片刻的休憩。

她是百姓心中真正的神祗。

她有最强的神力,却怀着最慈悲的心。

她是无所不能。

当时没有人想到,哪怕是小河公主也没有料到,楼兰皇室会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坍塌,被奴隶出身的曲氏皇族所取代。更不会想到,曲氏皇族仅仅统治了不过几代,楼兰古国会彻底的覆灭。

(八)

数百年前,楼兰皇宫。

“吾儿,你已经十六岁了,你走遍了的西域,其实,你走的还不够远。

“你有天资,有抱负,出身高贵,秉性纯善,没有谁比你更配得上天之骄子四个字。

“你有无与伦比的神力,但须知向上成神,向下成魔。”富丽堂皇的大殿内,老国王低头看向小河公主,抚了抚她的长发,语重心长的叹道。他的女儿生来具有月神的神力,匹夫无罪,而怀璧其罪。

公主抬头望着国王,温和而坚定的微笑如同阳光一般璀璨,眼睛里是星辰的光芒,她说:“父王,您错了,无论上下,都只能成人。”

“神太无情,魔太多情。我愿为人,执刀晟月,为苍生平世路。”

国王闭上眼,无声的叹息。

他的女儿,太过幼稚。

却很诚挚。

公主笑着站起身,银色的轻铠闪着冷月的光,“他们视我为信仰,我必披荆斩棘为他们而战。我不要众生的跪拜,我要他们站起来,平等地同我畅谈。”


就在数年之后的某一天,楼兰皇城是一如既往的富丽繁荣,贵族和商人把酒言欢,鲜花与葡萄酒倾洒在路边的芨芨草丛。

一抹红影从城门进入了皇城,是公主骑着枣红马奔驰进了皇城,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布包,马蹄扬起阵阵黄沙。

进入宫殿的大门,她飞身下马,抱紧怀中的布包有些踉跄地跑到国王的面前,膝盖一软,跪倒在地,红裙黑发,如同折翅的红蝶,面容不再是往常温和的笑意。

她红着眼眶,颤抖着声音问他的父王:“您为什么,不告诉我。”

她怀里布包之中赫然是一个幼儿尸体,身形极小,面色发黄,脸颊下凹,脑门贴着几根稀稀拉拉发黄的细毛,脸蛋憋成一个奇怪的表情,看起来要哭不哭的,难受极了。眼睛已经闭上,嘴却是张着的,再也发不出声音了。

“楼兰的旱灾,为什么不告诉我!支开我,让我去西域闯荡,就是为了瞒着我吗?为什么!为什么!”

不久前,在西凉沙丘行走的公主偶然抬头看见夜空的星相,便知道上天的诅咒降临到楼兰,达到无法挽回的地步。

她在奔驰回来的路途看见了这个干渴而死的孩子,还有孩子呆滞的父亲,他黑瘦的如同一只荒漠中鞭挞而死的骆驼。

她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的尸体,结结巴巴地道:“你……你儿子是怎么死的?”父亲茫然道:“怎么死的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。又渴,又饿,又生病,好像都有一点吧。”他挠了挠头,”刚背着出走的时候,他还会咳嗽几声,在后面爹啊爹啊的喊我。后来慢慢没声了,就咳,再后来咳也不咳了,我以为他睡着了。想叫他起来的时候,他不起来了。”竟是死在了逃难途中。

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公主第一次手足无措,她难过得喉头发紧,小声道:“我帮你,把他,把他埋了吧。”

一路奔驰,二十年来,她从未觉得太阳是如此的酷热、致命,干热的狂风吹的她头发凌乱不堪。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步,她便觉燥热难忍,空气里的事物都似乎扭曲了。烈日当空,大地皲裂成一片片破碎的土块,苍老而可怖。路边有一条深沟,似乎本来是一条河道,却因干旱见了底,黑色的河床散发出异样的腥臭。走了许久许久, 她居然都没有看到一块田地。也许有,但是,一定已经看不出来那原本是一块田地了,一切都散发着一股垂死的恶臭,让人想要尖叫着逃离这片奄奄一息的土地,立即回到歌舞流金的繁华王都。

到达了皇城,她发现楼兰皇城的河湖水面比以前都要低好几尺,她下马,想起了年少时的乐河泛舟,胡杨林和芨芨草在两岸肆意地生长着。

她站在河边好久,路过的行人都洋溢着微笑,不知过了多久,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路上的行人喧哗起来:“下雨啦!真倒霉。”

下雨了?公主静默,皇城之人避雨不及,天知道皇城外却有多少人渴求着大雨。

雨珠坠地,破碎四溅。不知道是上天的眼泪,还是公主的眼泪。


“为什么?”国王的两鬓生了白发,脸色暗沉:“你干什么回来了!”公主愣住,她以为她的父王是愿意看见她的,她带着满心热血和神力归来,却遭受当头一棒的打击。她心头火起,肃然道:“父王,我干什么回来?我为楼兰无数难民而来!您为何不赈济灾民?为何不让难民进城?为什么不挖渠引水?”她愈说愈愤慨,颤抖着:“但凡您有一点作为,灾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!”无数的饿殍,发黑的河道,将她的心凿得鲜血淋漓。

国王额头青筋暴起,“住口!你知道什么,你干什么要回来!你这两年在外面过得不好吗!你走吧,不要回来了!”

“父王!!”

国王怒目圆睁,“因为没有用!你走吧,不准出现在楼兰!”

公主失望极了,垂首行礼,哽咽道:“父王,若是国库亏空,就拆掉那些神殿,我不需要那些。若是蛀虫贪国难财,便严加惩治。开城门为北方难民提供容身之所,凿河道引水向北。”

国王一言不发,起身走进了偏殿里。公主看着四周空旷富丽的大殿,心里是难以言语的荒凉和挫败。

“吾儿,你不该这样说你父王。”王后不知何时,已经走到了公主身边,她温和的抚摸着公主的与她肖似的面颊,“虽然你同我这般像,你却总是离我们很远。”公主哽咽道:“母后,我无法看父王不作为,我无法。”

王后叹气,“赈济灾民,他做了,可又有几成到了灾民那里?开门进人,多养几个人并不是餐桌上多几双筷子那样简单的。引水向北,皇城乐河的情况你也看到了,须知皇城人数是北方两倍,若是皇城缺水,后果你又可曾想过?吾儿,你太年轻,你不明白。”

“你是百姓的信仰,百姓奉你如神明,可是他们同样也能视你如恶鬼。”

公主怔了怔,半晌突然摇头,肃然道:“不会的,我的百姓明事理。更何况,我不是神,神太无情。我是人,我若不能保护他们,成为他们的信仰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王后笑中带着苦涩:”你是人,你不用学做神仙,你的本性比所有神明都高贵。”

(九) 

公主归来楼兰已经两年。这两年,雨水越来越少,皇城之外的河道已经全部干枯,皇城内的乐河也在骄阳一点一滴的炙烤中丧失了全部的生机。苍翠的芨芨草和胡杨林只剩下焦黑的尸体,风沙越来越猛烈致命,粗砾的砂石如同刀锋刮伤楼兰人的喉咙和眼睛。

“等我一等,我一定会寻来水源,我和楼兰共存亡。”公主给了楼兰人承诺,给了他们和天灾相斗的勇气和希望。因为他们的公主一定无所不能。

但是公主知道,她的神力并非万能,没办法凭空变出水来,她只能去寻找新的水源。

一天又一天过去,城中每一个人都是黝黑的皮包骨,男人小孩都赤着膊,胸前的肋骨一排一排,清晰至极,女人都起了一脸的死皮,双眼无神。所有人都不想动,也没力气动,一切都散发着一股垂死的恶臭。干旱带来的,是饥饿,饿殍遍野,失去亲人的难民绝望的嚎叫,但砂石已经磨坏了他们的嗓子,骄阳蒸干了他们的泪水,悲恸至极的哭喊到嘴边变成了怪异的呻吟。

公主骑着马跑遍了整个罗布泊,这个曾经神女的眼泪藏匿于黄沙之下,伴随的是神女的诅咒。她明白失去水源的楼兰,气数已尽,但她偏要逆天而行,与天斗到底!

她一次又一次地恳求父王打开城门接纳灾民,她骑着马穿行凶险的沙漠,却是一次次失望。她动用神力积云成雨,直到暗黄的天上一片云彩也无,沙漠中的海子一个又一个的消失。

干旱的时间越来越久,聚在皇城周围的难民越来越多, 这些人背离家乡, 一路逃荒,来到距离他们最近的皇城。皇城的大门却对他们关上, 一路走到这里, 已是千难万险, 死伤无数。他们灰头土脸, 有的背着孩子, 有的抬着担架,扶的扶,躺的躺,再也走不动了,成片成片地坐在城墙前的地上。年轻的男人们还有力气愤怒,锤着城门喊:“你们不能这样!你们这是要我们死啊”“都是楼兰人, 你们要不要这么赶尽杀绝!”一个男子喊得嗓子都哑了:“我不进去了,但是让我老婆孩子进去,行吗?!”

皇城之内,万家灯火辉煌,歌舞渺渺。一道城墙,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。

皇城外安营扎寨的难民越聚越多,不堪重负的围墙已经快达到极限,炎炎烈日下,城门前突然响起一声惨叫。

惨叫的是一对抱着一个小孩的夫妻。众人纷纷围了过去,道:“这孩子怎么了?”“饿的还是渴的?”须臾,惊呼道:“这小孩儿脸不能看了!”那妻子哭着给憋红着小脸的孩子喂水,水却全都被吐了出来。父亲道: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,他病了,大夫,要大夫啊!”他抱着儿子冲到城门前,哐哐拍门道,嘴角吼叫着溢出血丝:“开门,开门救命啊!我儿子要死了!他要死了!!!”

城楼上的士兵道:“你等等吧,已经通报了。”

烈日下的影子从一边挪到了另一边,城门迟迟没有打开,怀里孩子却越来越冰凉。“真的通报了吗?”父亲等不下去了,把心一横,背起孩子绑在背上,那男人奔向城墙,试着向上攀爬。城墙外侧修得极为难以着手,他抓了几把爬不上去,其余人纷纷道:“我来助你!”过去托他,才能勉强继续攀爬。城楼上的士兵们大喝道:“干什么!不准攀墙!攀墙者杀无赦!听到没有,攀墙者杀无赦!”他们威胁,那男子也大声道:“我没有恶意!我就想带孩子看病,什么也不会做的!”

异变突生,城楼上的武士拿过弓箭,一箭射出,只见父亲胸膛插着一根箭羽,在无数人的尖叫中,重重地跌落在地!

“不——!!!”公主撕心裂肺的呐喊从城门外传来,她刚刚从沙丘腹地归来便看见这一幕惨剧。她看着这对父子在地上炸开一朵好几丈的血花,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断了气。

难民们再也受不了了,千上万双愤怒的手推向大门,还有人直接用头、用身体撞,不是蚍蜉撼树。城门动了,甚至整座城楼,都在隐隐震颤!

公主翻身下马,晟月出鞘,她踏着黄沙奔跑,一跃跳起数十丈,在众人惊呼中,砍断了牵着城门的绳索!

城门重重的倒地,激起一地的沙尘,楼兰皇城在难民面前现出了真容,是他们之前想象不到的天堂圣地,城中的富庶一如往昔。

最初的震惊过后,便是愈来愈多的怨恨,“年年该征的税没少征,赈灾的时候都到哪去了?”“那不是公主吗?她不是说有办法的吗?办法呢!”“呸!骗子!拿着我的血汗钱去给他们修皇陵,修行宫!”

“骗子!!!”“你是公主就合该享受吗?!凭什么我们要等死!凭什么!!”

数以万计的难民激愤起来,生存的渴望和死亡的阴霾已经掌控了他们全部的意志。他们一涌而入,疯狂的抢夺着粮食和水,砸毁了无数的宫殿和阁楼,金箔和夜明珠的碎片滚落一地。难民中最勇猛的那个黑瘦的男人冲锋在最前方,像沙漠里的狼狗一般,手起刀落割下来方才射箭武士的头颅。皇城中乱作一团,是无数的尖叫,哀嚎和哭泣,一个个难民仿佛疯狂的狼,破坏践踏着眼前的一切。

“杀了那个昏君和公主!杀了他们!杀了他们我们才有活路!!”


“这就是你打开城门的后果。”皇宫中的国王看着公主,他的鬓发全白了,“你可曾想过?你的那些行宫,只有一个小的是国库出钱修建的,剩下那么多,或是上行下效,或是阿谀奉承,或那些真心信奉你的百姓修的,你自己从未要求过。”他听着外面的兵戈之声。

“如今你还是他们的信仰吗?”

王后忧伤地看着满身风尘的公主,“吾儿,你能救他们一年,两年,你救不了一百年,你能救数百人,你却救不了一个国家的人。”公主狼狈地低着头,王后紧紧地抱住她,“母后知道,你尽力了。”

但世上许多事情,哪是尽力就能够做到的。

(十)

四面都是火,四面都是血,四面都是砍杀声。 

 四面都是马蹄,无数条马腿此起彼伏, 就像无数芨芨草被风吹动,黑压压的羽箭射过来,如同密集的蝗雨 。玉门关外如血残阳,倒地染血的旌旗像断翅的大雁了无生机地伏在苍茫黄沙之中。

公主执着晟月弯刀,慢慢走到玉门关外,脚不时地触碰到楼兰人的尸体,他们的脸上满是发暗的血,肢体破碎,惨烈非常。空气里是浓郁的腥臭和火药燃烧后的焦味。

公主走到残军面前,平静的注视着她的武士们,他们或哀恸绝望,或愤怒不甘,或凶恶癫狂,他们手里是血淋淋的弓箭和弯刀。公主有些恍惚,明明楼兰人性子最是热情温和,爱好和平的,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
公主执起晟月,红着眼,对着他们,神力让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:“如果楼兰是受侵略的一方,我一定誓死捍卫,不让敌人踏进一步,但我们绝不可以侵略别人!你们擅自进攻玉门关,以卵击石自不量力!回去!”公主的手抖得厉害,如同息将绝的老人。她曾发过誓,只斩妖魔不杀苍生,而今天她拿着刀,对着她的武士们。

武士们怒吼,声声泣血:“我们只是活不下去了!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,我们只是逼不得已才侵略中原的,我们有什么错!”他们举起血淋淋的刀剑指着她,“你说你有办法的!办法呢?你在这里装什么圣人!死的都是我的妻儿!这都是你逼我的!!!”

“都是因为你!我们信你,供奉你!你,你就是个骗子!!!”


楼兰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暴民,难民合成同党,妄图闯进玉门关去中原谋一条生路。玉门关的骁勇铁骑训练有素,跟这群暴民不可同日而语,只数天,楼兰死伤惨重。

不知是谁一只箭矢向公主射来,堪堪擦着公主的脸颊而过,留下一抹血痕。公主愣住,怔怔看着射箭那人,那是乱民的首领,曲风,他的妻儿都死在逃难的途中。

(十)

割一片肉救一个人,人会感激。但割得越多,人要的也会越来越多。到最后,就算把那人割到只剩一具白骨,人也不会满足。

公主越来越不安,她骑着马从玉门关疾驰回楼兰,一路是疤、缺胳少腿的人们似乎要将她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远处传来声声鬼哭一般的号角。众人只顾自己哭嚎撕扯,根本不管这号角,她却是猛地一个激灵,因为她知道,那是从皇宫传来的,楼兰国破的号角。

城楼起了火,黑烟滚滚,她踉跄下马,与无数狼狈撤退的士兵擦身而过。在城楼上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,只能顶着一脸干涸的血迹,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。

模糊的视野里,尸殍满地。她仿佛丢了魂,数年前那个执刀指苍天的自信耀眼的公主恍惚是一个幻觉。

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安静的可怕的宫殿,眼前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,尖锐的疼痛瞬间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,晟月刀“哐当”一下掉在了地上。

两个一动不动的老人身影,早就僵了,胸口是明晃晃的匕首和大片的鲜血,是她的爹娘。公主怀疑自己还在梦中,晃了晃,勉强扶住柱子,没扶住,顺着墙滑了下来。

她坐在地上,双手遮脸,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吸困难,哭哭笑笑:“我,我,我……”也不知对谁语无伦次了一阵,她道:“不是,没有。我,等等,我,不行,我……”最终,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,转身惨叫一声,猛地把头往墙上撞,撞地头破血流。

她哭哭笑笑,像个疯子,不知道她对这谁说:“我没有爹娘了,再也没有了。”没有人回应她。

公主头一回的感到无边的孤独,皇宫外是震天狂响的尖叫、惨叫、咆哮。没有人会拉她,也没有人会帮她,她终究不是神,她瘫坐在地上,似悲似喜,又像如释重负,哈哈大笑起来。

“你们!你们都别想好过!”

她什么都没有了,周身的神力酝酿着风暴,她双眼赤红,头脸全是血块,秀美的眉眼变得狰狞“你们别想好过!”她慢慢地向外外爬,待腿脚恢复了力气她便狂奔起来,燃烧的神力噼里啪啦的在她周身爆开,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。


“怨不怨……?”脑海中忽然一个声音响起。

怨!她怎能不恨,一千多个日夜她跑遍了西域的每一片沙洲,磨破了无数双布靴。没有一个人帮她,没有一个人谢她,她支撑了过来。却最终被她护在身后的子民们扎的千疮百孔,鲜血淋漓。

那就,都去死!!我要你们,都为我爹娘陪葬!

她周身的神力酝酿着巨大的风暴,她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,生生世世的陷入诅咒!

(十一)

黄沙,残阳。

楼兰的皇城内,是草菅人命的杀戮,永无止境的憎恨,和不可治愈的痛苦。

“公……公主……”

行宫的断壁残垣前,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呼唤她。

她错愕地回头,反手将刀横在二人之间,她瞪着女孩:“你想干什么!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狼狈,不再是穿着烫金缕的红裙,满是破洞的衣服下是斑驳的血迹,枯槁的长发被血块和沙土打成了结。

女孩小心翼翼地摊开手,小小的,满是脏污的手心里,是干净的,闪着光芒的金箔和夜明珠的碎片。

“公主,你,你,你不要,难过。”女孩沙哑着被风沙磨坏的嗓子,小脸皱成一团,忍着咽喉的疼痛,声音像风烛残年的老人,“星星,我给你,摘来的。”

她突然想起来,数年前,她还那么天真幼稚的时候,穿过沙漠的风暴,为一个女孩捉了一捧萤火虫,笑着对女孩说:“这是我为你摘的星星。”

她看着女孩被风沙磨得混浊的眼睛,手中的刀“哐当”落地,她紧紧的抱住这个女孩,金箔和夜明珠的碎片晃花了她的眼睛,她仿佛看见数年前,风光无限的公主对上天许下的誓言:为苍生平世路。

泪水晕染开了脸上的血块,像一滴又一滴血泪滴在脚下皲裂的土地里。

一个人。只要一个人。

真的,只要一个人,就够了!

我可是,楼兰的公主!


突然,一只箭矢破空而来,直直射向女孩。

公主猛地瞪大眼睛,将女孩重重地推到一边。随即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小腹蔓延到四肢百骸,漆黑的箭头蘸着暗红的血液,从她的小腹穿刺而出!

血肉被利器搅动,骨头被擦过的感觉,令她痛不欲生,几欲惨叫。一阵血腥之气冲上喉管,她喉咙里低低地呼噜一声,吐出血来,支撑不住,跌坐在地上,小腹流下的鲜血灌溉了墙角干枯的芨芨草。

女孩痴傻在原地,“啊啊啊——公主!公主!”女孩惨叫着,嘴角喷出血沫,声音像漏风的窗户,那么哀恸那么凄惨。

不远处,黑色的浓烟中,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走来,他的脸是完全的木然。她想起来了,他难民的首领,曲风,他的手里拿着弓箭,说:“我就知道,你会保护这个孩子,公主,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愚蠢。”他缓缓拾起了地上的晟月刀,刀锋如寒夜流光,走到她面前,漠然的开口:“公主,你是好人,但是,我们想活,我们想活。”早已失去至亲的曲风,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
下一秒,刀锋猛地插入公主的胸膛,爆开一朵鲜红的巨大的血花!

疼疼疼疼——!她想用最惨烈的声音号啕,但喉咙嘶嗬着一个字也号不出,她痛到要发疯,好像把几辈子所有的痛都在胸口受完。

她双目充血,过了一会儿,便什么都看不到了。


晟月刀,只斩妖魔,不杀苍生。公主一生遵守诺言,它之前从未沾上人的鲜血。

它第一次沾上的人血,就是公主的心头血。

世界沉入了无边的沉寂,她仿佛在漂浮在夜空中,眼前是点点荧光的漆黑河水,黑白琉璃面的船夫摆渡着无数的亡灵。

冥冥之中,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:“疼不疼?”

疼,真的好疼啊。她也是个少女,和普通人一样啊。

“悔不悔?”

她想了想,死后的人会在忘川的河畔回忆自己的一生,后悔吗?若是再来,她可能,还是会这样做吧。

“我要收回我用神力下的诅咒,请让我永生陷入痛苦的循环,剥夺我的力量,为楼兰求来最后的雨水。”

冥冥中叹息了一声,“你真是愚蠢至极。”

她温和地笑了笑,说:“嗯,这样说我的人太多了,你不是第一个。但我始终学不会该如何聪慧。”

(十一)

就在公主被刺杀的那一天,楼兰下了三年来第一场大雨,普天同庆,万人高歌,曾经为公主欢呼的人,现在都在为曲风而欢呼了。大街上,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灿烂,如此熟悉。

曲风厚葬了公主,老国王和王后,连同公主那柄刀,也一并下到皇陵里。

以后百余年,便是曲氏皇族的时代。

数十年后,一个白衣少年,突然从皇陵周围出现,又匆匆离开。

百年后,天地间多了一个红衣女子,以天为被以地为席,她的足迹踏遍了神州每一寸土地。

(十二)

皇陵里,夜明珠和金箔同哔哔啵啵的鬼火一起闪着寂静的光。

阿晟看着阿箫,问:“你在棺椁里待了多久?”

阿箫愣了愣,笑了一下,说:“记不大清了。”

反正是很久,久到他不想去数。疼痛,饥饿,失血,幻觉。一开始疯狂敲打棺椁,想破棺而出,但最终还是任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。她才明白,神明给她的惩罚,就是永生不死。十指指甲尽数折断,鲜血淋漓,她才生生破开棺椁,离开了坟冢。

阿箫盘腿坐下,无奈道:“晟月,我知道,我‘死’后,楼兰其实并不好。曲风奉行侵略主张,不断地挑衅劫掠中原和其他的西域国家,我全部的神力交换来的也并不能够下几场雨。等我从下面上来的时候,内忧外患,楼兰的局势已经很不容乐观了。”

百年后,已经无人知道她的长相,她没有犹豫,化身占星师,再一次地为楼兰而战,与上天斗到底。

阿晟问:“曲氏皇族的死,你为什么不和曲柯说真话。”阿箫撇嘴道:“当时我就没和王子说,现在同他的不知道第多少代孙子说,有什么必要?他们在中原生活的很好,我也不需要什么别人对我多余的愧疚。”她抬头问:“还有,屠杀全城的将军,就是你吧,晟月。”

晟月,也就是阿箫,沉默了一会儿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阿箫笑得温和,“我不怪你,你做的很对。”

之后的楼兰,内忧外患。内有因干旱而爆发的可怖瘟疫,外有多方势力的倾轧。占星师帮助楼兰苟延残喘了数年,直到她发现中原的细作在皇宫刺杀了曲氏皇族,王子因在外征战侥幸逃过一劫。

她知道这会招致楼兰人多么疯狂的报复,怒火可能会烧得整个中原不得安宁。在王子的疯狂质问中,她担下了这一切。她想用她一人,换一个和平,哪怕这个和平再易碎,再短暂。

之后,阿箫实在是不想回忆,她再一次的被“杀死”,被丢弃在茫茫的荒漠中,沉睡了数十年才醒过来。口鼻都塞满了沙子,四肢都被晒得发红起泡,满是死皮。她踉跄着在沙漠里爬着,身后是深深浅浅的沙痕,她吃着干瘪的植物,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,双臂磨得长满血泡,她的双腿才有一点点力气支撑她站起来。

(十三)

晟月无言,他在公主最风光无限时和公主共享荣耀,却在公主跌落尘埃时却不能够陪伴,坟冢里的挣扎,沙漠里的踽踽独行,都只有公主自己一个人。

他因公主狠绝的怨恨而生,却是因公主最诚挚的心头血而生了灵智。

他有最残暴邪恶的巫术,却有一颗同公主一样正直坚韧的心。

当年的楼兰已是强弩之末,自谋逆的占星师被杀之后,楼兰的疫情和干旱便一发不可收拾。晟月化身将军,为楼兰人守着疆土。中原版图扩张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,楼兰人似乎已经接受这个事实。城中是无数瘟疫的患者,他们想逃到玉门关去,把可怖的瘟疫带给无论是人数还是国土,都比楼兰要大得多得多的中原,和他们同归于尽。

晟月察觉到这群亡命之徒的疯狂想法,一怒之下,杀光了全城的人,漫天的火光埋葬了一个国家。晟月却留了曲氏一条性命,让他们到中原繁衍生息。

那些淋漓的血,绝望的死亡,那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凉,却全来自心口最赤诚的一点纯真。

(尾声)

西洲的星星就像是无数盏孔明灯,又细 ,又远, 光芒闪烁。 中间一条隐约的白色光环,是一条星星的溪流,天神随手捞起星子,从指缝间漏下去,就成了闪烁的流星, 如千万游鱼过江海,缓缓从沙丘升了起来。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,熠熠生辉。如最瑰丽的梦,壮美至极。

“晟月,我们走罢。”阿箫拍了拍手,秀美的面容和十六岁的小河公主重叠起来,那么的温和自信。

历经苦难和磋磨,她有勇敢,善良和慈悲,她也有怨恨,不甘和愚蠢。

她会奋不顾身的战斗,她也会流泪,会痛苦。

世界上的有些悲剧是注定无解的死结。

但是她从来没有改变过。

晟月笑着回答道:“嗯。”

或许选择任何一个方向,都只会游到同一个宿命。

人生没有什么会永远不失去,可是有的人不相信,所以他们会不停寻找,找一辈子,上穷碧落下黄泉。

一弯银月的清辉拂过万里荒漠,飞扬的黄沙和时间掩埋了无数的悲苦和喜乐。

纷纷黄沙起伏,飘向大地,白雪下种子冬眠,一朵花开了又迅速枯萎。

在流转的时间中,极夜星图不断变幻,沙漠中矗起高山,草木几百代的荣枯,总有百年不变的身影,一如既往。

沙漠的胡杨林和芨芨草沙沙的拂动,似在低语,我在这里,我在这里。

渺茫悠扬的驼铃声里,沙丘脊上留下一前一后的脚印。

不过很快,便被风沙掩埋了存在的痕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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