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麦

女孩捡起地上的树枝,蹲在沙堆上画着字符,两根黑黑的麻花辫自然地垂落在胸前。沙堆是工厂建房的剩余材料,随意地堆积在空地上,上头长了青黄色的车前草。
一辆深蓝色的卡车在沙堆旁的空地上熄了火,停稳了下来,车轮下冒出泛黄的烟尘,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随之弥散开来,一尺外的女孩站起了身,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和塌塌的鼻子。一个穿着蓝色马甲工人装的男人打开车门跳下车来,右手中指吊住的一串古铜色钥匙叮叮地响,另一个男人穿着青色西装,挺着孕妇般的肚子,昂首挺胸地慢慢从另一侧下车来,手里还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长河牌香烟。
西装男看到空地上站着的孤零零的女孩,不禁皱了皱眉。她已经和他的肩膀齐高,衣服长长短短的,旧红色外套外面的拉链提到了脖颈处,衣领翻了边,露出一截黄黄的后脑勺。藏在身后的右手握住一根分叉的香樟树枝,树枝尖端还沾着沙壤。
“这个女孩是……?”他问旁边的男人。
“哦哦,她呀,”蓝色马甲撇了撇嘴,“就是一女工的孩子。”西装男的嘴唇颤了颤,似乎要说些什么似的。
“张总,咱们进厂喝杯茶。”蓝色马甲微微倾腰,手指向前方针织厂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。
女孩还站在原地发呆,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在针织厂大门口喊道:“麦麦,进来吃饭了!”
她走进门,女人正在盛饭,她半弓着腰,端着一只白瓷碗,碗口带有一圈淡黄色的细纹,内侧底部刻着一个黑字,字迹模糊不清。女人着一袭深灰色针织长裙,脚上穿着邻居打算丢弃的黑色低跟鞋,鞋尖蹭掉了一层皮,露出了里面浅色的纤维物。
“呦,吃饭呢?”刚刚那个西装男脸上挂着一脸真诚的笑,朝这边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,尽量避开地上散落的花花绿绿的线团。
“嗯。”女人点点头,笑了笑,将仅有的一把高木椅向他拢了拢,木椅黑黑的,他坐上去后吱吱呀呀地响。
“她是你女儿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怎么没去上学呢?”
女人没有回答。
“家里条件苦?”
女人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“听你这口音,外地的?”
女人点点头。
麦麦睁着大眼珠看着他,看得他心里直发怵。不过,麦麦的眼睛就像是黑黑的琉璃珠搁在白棋盘上,圆圆的好看。但好看是好看,这盯人的眼睛,往人身上扫一圈,再回到眼窝底下,似乎已经将人看透了去。
夕阳在高高的坡堤上一点点下坠,等周围的人都走光了,女人才开始整理东西。她把坐在沙堆上玩耍的麦麦唤过来,往她的手掌心里塞了一块软软的东西。麦麦熟练地剥开外层的塑料纸,将这团还带着余温的东西放入口中慢慢融化,牙缝间瞬时溢出了糖浆的芳香。女人提着鼓鼓囊囊的玫红色布津袋子,往自行车棚走去。麦麦跟在她的后面,手里攥着一根从路边胡乱抓来的虎尾草。
女人骑的自行车还是她结婚时的嫁妆。玫红色的漆身显得有些陈旧过时,三角座椅摇摇晃晃的像是散了架,前面黑色的铁车篮已经生了红锈,中间放着布津袋子,凹陷进去一大块。女人骑着自行车,后面载着和自己重量均衡的麦麦,自行车的链条闪着白光,摩擦着转轮发出吱吱声。
到家的时候,天黑压压的,屋前槐树的魅影在白墙上潜移。麦麦抬起头,透过槐树低垂的枝叶,一轮明月挂在黑漆漆的夜幕中,却不见星星的踪影。一个男人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,低垂着头,一动不动。手里拿着一个闪着绿光的瓶子,像是麦麦在针织厂老板家的电视机里看到的灰狼的眼睛,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。
女人把车锁住,慢慢地走过去,也许是脚下的小石子硌脚,她的身影有些摇摇晃晃的。
男人的身影动了一下,慢慢地抬起头来,额前的头发过长,遮住了他的半边脸。女人过去扶他,他身体一激灵又坐到了门槛上。
“你怎么现在才回来!想饿死我啊!”他甩开女人扶住他胳膊的手。
女人片刻沉默,她摸了摸麦麦黏糊糊的脸,让她先回屋。男人咳了咳,发出一阵瘆人的颤抖的冷笑。
“你喝醉了。”她想再次扶起他。
“滚!带着她一起走吧!”他甩开她的手,女人腿一软,坐到还散发着潮热的水泥地面上。
女人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,声音压得低低的。“她是你女儿啊。”
“女儿?哈哈。女儿……”男人指着黑黢黢的屋内,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,“不知道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你,灾门星!”
女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光,和月光一样亮。麦麦靠在门后,圆圆的眼睛看着屋内摆设的零散的家具,暗红色的茶几上摆着东倒西歪的酒瓶,旁边放着女人织了一半还未收线的蓝色毛衣。一阵冷风溜了进来,屋外男人的叫骂像酒瓶碰撞的声音,异常地刺耳。
女人回屋来,麦麦悄悄地从潮冷的被褥里钻出一个头。女人坐在一把鲜红色的漆椅上,暗黄色的灯光照着她的圆脸,显得她的脸更黄了。她闭着眼,左脸留着一大块紫红色的印迹,嘴角微微哆嗦着。女人慢慢地睁开眼睛,麦麦便赶紧闭上眼,想将头缩进被窝。女人坐到床边,轻轻地摸着她汗湿的前额短发。麦麦想安慰她,但是她的喉咙只能发出奇怪的喑哑声。她缩在被子里,一动也不敢动,手脚紧绷着,发酸地疼。
女人终于还是带着麦麦离开了这栋黑漆漆的楼。离开的时候,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上几眼,拉着开了缝的行李箱就径直朝车站走。一路上跟没事人似的,笑着和熟悉的人打招呼。
麦麦任由她攥住自己的手,她的那双旧皮鞋一脚一脚重重地砸在地上,脚后跟溅起黄色的泥水。麦麦时不时地往身后看,想着那个身上带着酒味的男人会站在村口的高处,也许会带着不舍的眼神,目送她们离开。但是那里始终没有一个人出现。
那个男人以前不是这样的,他的周围总有朋友,总有笑声,他会把麦麦放在膝盖上,时不时将铁丝球一般硬的短胡子擦在她的脸上,她圆圆的眼睛便成了一条弯弯的缝。女人坐在他们旁边,静静地织着毛衣,闪着银光的针尖有规律地在毛线间穿梭。
男人是个生意人,朝九晚五,从不间歇。但是有一天,男人回到家,打电话的声音就没有停下来过,麦麦从来就没有听过他那么急切而绝望的怒骂声。那天,他晚餐也没有吃,一个人坐在白色阳台的摇椅上,低垂着头,双手捂住了脸,头发皱皱地向上弹起,像一座正在沉思的浮罗宫雕像。从此之后,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,甚至迷上了酒精。每次男人歪歪斜斜地走到麦麦面前,只是看她一眼,笑了笑,然后走开了。她不知道男人发生了什么事,她只是经常看到女人的眼圈红红肿肿,像两只充了水的圣女果。
麦麦坐在火车的座椅上,静静地看着密闭的车窗外移动的电线杆,黑色的飞鸟,树丛,雾蓝色瓦片盖着的楼房。它们都往车厢后移走了。女人坐在沿窗的对面,正看着一张五颜六色的宣传单发呆。坐在女人旁边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宽沿帽的男人,五十多岁的样子,嘴里衔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,黑色的裤子上落了些香烟屑。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卷,松开嘴,一股青烟从他的嘴里,鼻腔里缓缓地冒出。不过紧接着,急促的咳嗽声就响起来了。
“小姑娘,多大啦?”他翘着二郎腿,一脸笑嘻嘻的,露出了两排布满烟垢的黄色牙齿。
她看了看对面的女人,她依旧呆呆地看着发皱的宣传单,一动不动。女人头发蓬松,面无表情,就像一节节封闭的车厢,流动着令人窒息的空气,压抑而低沉。
“看这样子,十四五岁了吧。”他像是在自言自语。“好年纪啊。我那个时候,正在上学哩。我记得那个时候啊……”说到上学,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,追忆往昔,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话题了。
麦麦抬起头,瞪着圆圆的眼睛,手不停地朝他比划着,嘴巴发出啊啊嗯嗯的怪声。男人怔了一下,拿烟蒂的手瞬时顿住了,仔细地看看麦麦摆动的手和红呼呼的脸,他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不过,这个孩子的眼睛可真清澈咧,从人身上扫一圈,眼神一收,就能将人看透了去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