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学季征文+李祖贤+原创作品+墓碑
1.一块碑
有一只将死的妖怪,偷了一抔息壤之土作他锁身之墓,割了一块他山之石作他正名之碑。
这妖怪有点儿恋乡情结,快死了也要回到生他的村子。只是这些年没干什么好事光耀家乡,他觉得有点愧疚,但身份不能暴露,不能让人知道这个村子出了只妖。于是他用锋利的指尖在碑上刻下几个金光熠熠的正字。
“我佛慈碑。”
默念了一遍,满意极了,虽然更有点羞耻,临死了还要拿死对头来撑面子。
把土拨一拨,自己勉强躺进去,轻轻一挥手,土就自觉地拢上。想起自己忘了看世界最后一眼,又悄悄捅了个洞,息壤不愧是神土,妖怪还没看清什么又合上了。
他无可奈何,在墓里郁闷四天,总算死了。
死的时候还留了一手藏魂大法,黑白无常从地下冒出来,逛了一圈没见人又下去了。此时苍天之上佛光凛冽,金雷滚滚,这是路过的云游道人,大袖一甩,魂潜他山之碑。
妖怪看得清清白白,有个神仙钻进了他的慈碑里,现在他俩都是游魂了,那个神仙的肉身在云层消失,他不晓得缘故,但知道神仙都不太好亲近。
两人都不敢说话,神仙不知道妖怪的底细,妖怪也摸不清神仙的深浅。
最后一丝顾虑的消失是在深夜,两人以往日的经验竟能感觉得到凉丝丝的风。挑灯人打这经过,不明白为什么就多了一座坟墓,感觉不怎么吉利,打紧走了。
待他渐行渐远,妖怪突然发话了。
“喂,你怎么回事。”
神仙顿感好笑,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掉了,借你阴气避几天。妖怪也笑了,你们神仙手上难道没有藏魂大法?
“藏魂大法可是邪术......好吧其实我就是喜欢你这块碑。”
“喜欢拿去,莫扰我清净。”
“你这碑名字取得好啊,还沾了佛气,我借你慈碑修点阳德,下去好投胎。”
“你来的时候就是满天佛气,差点让我魂飞魄散,如今还来贪恋碑中佛气,怕是个假道士。”
说来话长。道士叹。
妖怪等他后续之言,直到天明满山散叶重新飘动,碑中也再无神念传出。
2.一个人
早炊的烟从灶膛升起,两个灵体分居一碑一墓,五感三观已经消失,只是看着村中的场景还能想起人间烟火的美味。
有人提着刀上山砍柴,见到这座金光闪闪的墓,大喊一句佛祖,柴也不砍了便匆匆地下山广而告之。村民们听闻纷纷提着贡品上山来,祈福转运。
“这里埋的必定是得道高僧啊!”
妖怪和道士听后心中古怪,谁要秃着个脑袋啊?两个人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。
有点香火到了下面必定是有好处的,两人也就睁开半只眼受着。到了下午村人都各自去了劳作,这儿本就是山阴处,平时来的人就不多。
山风拂过山岗,杏叶昏黄满地,一层一层枯叶破碎的声音让两个孤魂野鬼听见了,那是一个抱着南瓜的男人。他轻轻地把南瓜放在一堆其他贡品边上,似是虔诚地双手合十退后两步,定定看向散发着微弱金光的慈碑。
男人看了约莫十秒,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竹筒。
“酒!”道士的神念感知到这东西简直无法克制,就算变成灵魂状态了还是本性难移——他还记得酒的美妙滋味。
妖怪喝酒喝得少,只想知道那人是要干嘛。
男人抱着墓碑坐下,一口又一口地把竹筒里的酒往肚子里灌,每喝一口就摸一摸慈碑,念叨一句佛祖莫怪。
道士眼巴巴地看着他喝到第十三口时,男人看了看竹筒,还剩两口,他把剩下的酒作一口倒在了碑前的土里,湿渍一片的泥土之上,那股芬芳让道士感到无比焦灼和心切。
“我杀人了。”男人突然自言自语。
噫!道士眉眼一横,这太突然了!妖怪听闻却是笑了,嘲笑道士少见多怪。
“我老婆跟人跑了,我把她杀了。”才说两行,男人就开始掉眼泪了,“失手杀的,我真的很爱她。”
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慈碑以缓解心中紧张,“没人知道。”
远处又传来枯叶碎裂的声音,男人胡乱抹了两把眼泪,用尽所有的力量看向这块崭新的慈碑。
“求佛祖原谅我。”这是他最后一句话,说完便匆匆由小路离开了。
“妖怪,你怎么看?”男人走后,道士问了。
“什么样的杀人我都见惯了,所以我躺着看。”妖怪嫌没意思,“下一个人该来了吧,看看他要说些什么。”
然而踩碎枯杏叶的是一条野狗,急急忙忙地抬腿在慈碑上撒了泡尿,道士隔着这块石碑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力面对的恶臭,毕竟狗才不管这是块什么碑,佛碑也吓不住它。
妖怪在墓里尽量不让神念透出任何一丝笑意,但这很难成功,道士接收到这丝笑意后扬言要在地府扒了妖怪的皮。
这时却有人到了墓碑近前,道士和妖怪都没有感知到。
“这是个高手。”道士小声对妖怪传念,其实没什么影响,生人难见游魂。
“嗯。”妖怪传来一个凝重的表情,“别这被他看出什么来那咱俩就完了。”
“怎么个完法?”
“拔碑取土,你我灰飞烟灭。”
道士和妖怪一齐看着那个高深莫测的男人,似乎他下一秒就会拔了佛慈碑,取了息壤土。
男人没那样做,他也像上一个人一样摸着慈碑坐下,却坐在了那泡狗尿沾湿的土上。又是一个人自言自语,由此道士和妖怪终于明白根本没人发现得了他们的存在。
他说:“我找遍了天下四大洲,也找不到西天这个地方,今天看到这块墓碑的不凡,定是高僧所留,如若有仙人听见,求佛祖渡我上灵山。”
道士点了点头,心想倒是个赤诚之人。妖怪呵呵一笑,说被我杀掉的佛也不少。
男人开始向假想中的佛祖介绍自己,也不知道是曾经说过多少遍,看起来早已烂熟于心。他说年幼时父母被一只蝎妖所杀,自己就躲在橱柜里胆战心惊。
而他大难不死,决定求师学法,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给父母报仇。
“你看,寻仇的故事嗷。”道士说。
他漂泊至清水镇,运气好到被路过的神仙收留。
“这什么气运能让神仙收留,定是根骨不凡。”道士说。
他努力学习仙法,十六岁出师,云游四方的经历仍未让他忘记仇恨,时至今日已知晓天命,仇恨渐淡反而使他恐慌,遂隐姓埋名入凡间佛门,企图找到真我,一晃十七年还是苦寻无果。
“可惜我是个道士,要我是个佛陀,肯定渡他。”道士说。
昨日见此地金光大作,嗅到佛气,沉寂了多年的法力竟呼之欲出。于是他告知方丈下山一趟,此次若未入大乘佛门,便也不再回那一隅之地。
方丈点了点头,说:“这儿虽是一隅之地,但我佛南无,必定也不在北。”
说罢,男人摸着脸庞走了,因此地除了佛气,再寻不到其他。
“这些俗世故事都是这样的,父母双亡,求法报仇,可是这孩子连仇家都找不到。”道士说,“诶你这妖怪干嘛这么安静,我一个人说话多尴尬。”
我是那只蝎妖,妖怪说。这下反而轮到道士诧异地看着他了,你不是刚说什么杀人如麻?现在这是同情心泛滥?
妖怪说我不留仇家的,想不到当年有这样的失手,还让他向了佛,真是妖界耻辱。
“你那不是没看到吗。”道士说。
“我什么境界,能看不到那小屁孩儿?”妖怪眼都不想抬。
“哟嚯,那你还有一点慈碑心肠嗷,也配得起这‘我佛慈碑’了。”
妖怪沉寂下去,这天直至夜深再无人来访,而妖怪很细心地把访字改成了扰。
3.一对游魂
日子悄咪咪过去两万年,这俩游魂整日逗趣,倒也不觉得寂寞,不过村里世代相传的孤坟终是在六千年前再没有半个人来扫墓,野草都生出大树,甚至树都枯死了好几代,二魂借佛气护得灵魄周全,每日看草木兴荣,赌斗今日那只松鼠会带过几粒松子。
后来有一天松鼠也死在了树洞里。
就连嗜血无情的妖怪对这些生命的流逝也开始报以叹息,道士可能不知道,藏魂大法再厉害也终有穷尽时,妖怪研究这种邪术可比道士要清楚,最多三万年,这些伪造出来的佛气将消散殆尽,到了那时,绵延不绝的死气会从地下,就是这块坟,呼啸而出,他山之碑会变成恶碑,息壤之土会变成死土,一应三界,无物生还。
这是天地的反噬。
妖怪叹气的次数日益增多,道士仍然相当乐观,问起他有无牵挂之人弥留于世,他们修法之人常能活相当久的年岁。
妖怪曰否。
两万年过去了,该死的早死光了,没死的总也躲不过天上人的堵杀。
修道之人总觉得就算是妖也有情有义,成妖之人也认为道士并不是那么清心寡欲。
道士问及妖怪为何无故叹息,妖怪思量二日,如实相告,最多还有一万年,他俩将万劫不复。
轮回乃天地大道,本不该如此忤逆,施展藏魂大法之人,没有一个能得以善终。已是将死之躯,还要逆夺造化,截下三万年苟活,天规里,此罪已该万死。
道士听完神情古怪,半晌说:“我还以为你不知道,一直瞒着你,还说要投胎。”
既然当世阳寿已尽,又没享受够这一掊人间,就算最后遭劫,好像听起来还挺远的,我们两人这就是最后一世了,前面千秋万世管他功绩几何,我愿意当这块世坟。
“只是跟你这小妖住一块还真有点委屈,哈哈哈。”道士戏说。
“是的,三万年苟活,舒服了。”
万年不过一场秋雨,一道久违的脚步声,很久没什么新鲜事发生,树林里的鸟群换了一代又一代,食谱却没有任何变化,每日衔回同样的红果,看起来这群山生机盎然,三万年大限将至,这块已化风沙的孤坟佛光尽散,死气环绕多时。
可能是两万九千年,记载总有误差,况且一老道一老妖也没细细数过日子,总之这天天色愈暗,死气突然躁动,妖怪认真地感受到了这次要来真的了,黑白二人会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所在,用锁魂勾带走他们,而且,入不得轮回池。
妖怪仔细考虑了因果,对道士说:“欸,老道儿,我还留了一手,这块坟里有一页纸,我撕了它,你就能再留存世间三万年。”
道士也感受到了死气异动,此时听闻妖怪所说,顿觉好笑:“想自己归墟不带我,你这妖怪到死都改不了坏心眼。”
“既贪恋世间,何不多活三万年?”死气冲破大地,漫向天上地下,三界之内,再无凡物,天帝震怒,阎罗恐惧,千万年过去,藏魂之法再现世间!
“独活无趣,就此化道,妖兄,多谢收留!”
生死簿凭空烧起,黑白二人脸色颠倒,请出锁妖楼,直奔界坟而去。
老道士借魂显身,十路神仙围观,竟是百万年前战死的北尧天尊!妖怪也在弥留之际显化真身,各方神仙再次惊掉下巴,这尊是六十万年前灾祸人间的五钧妖帝!
两人相视一笑,即使能横行天地,难逃岁月,不愿入轮回,算作最后的任性。
锁妖楼实在是小题大做,因为二人一到地府就从奈何桥跳下“自杀”了,从此轮回池里再无北尧五钧之魂!
人界的恢复花费了数万年,天帝赔着笑脸请求女娲再捏几个泥人,要不香火断了,天帝也难逃老死。
他山之内,少了一块石,此为世碑,女娲兜里,少了一抔土,此为世坟。
如来前往亲自加持,燃起真正佛光,通天彻地,此空此古皆葬,也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