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生一世一场梦

一生一世一场梦

门外，传来一声一声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。声音渐渐临近，直至停止，来人似乎停在了门外。

良久，像是终于做好了艰难的决定一般，轻轻叩响了门。

吱呀一声，老门被缓缓打开，一个女人在门内看着来人，轻笑：来了，进来吧。

终于踏进了屋里，来人器宇轩昂，一副军官模样。身上隐有杀伐之气，军靴摩擦出的声音，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尤其清晰。目光坚毅，嘴唇紧抿，脖颈直立，像是长飞空中俯视天地的鹰。

女人把军官引到长桌上坐下，不知何时，刚刚还空无一人没有生气的屋内，已经多了一副茶具，而他们落座的桌上，两杯清茶的薄烟正氤氲而起。

女人坐到军官对面，端起一杯茶优雅的抿了一下，放下茶杯，出声打破了静谧的气氛：这次，你又打算讲什么故事？

面容冷酷的男子终于流露出一些紧张的神态，他摸了摸怀中的物件，沉下一口气，说，南柯一梦。

女人吃了一惊，但很快，因吃惊而微张的眼睛重又眯起，手肘支撑，双手交叠，美貌的脸庞垫在手背上，好整以暇的说，这么多年，你给我讲过年少离家，兄弟阋墙，势力倾轧，战火硝烟，独独，这南柯一梦，你未曾讲过，我以为，你永远不会开这个口。

男子嘴角微弯，若是知晓他的人，定会被此时的他惊到，那冷面将军，竟也懂得如何微笑。

他说，我本来，确实不打算讲这件事，我以为，比起我年幼的离家参军，比起军中的生死情谊，比起爬到如今位置后的勾心斗角，这件事不值一提，可大概是岁月长久，我竟开始怀念她，怀念当时那短短一场相识。时而觉得她就在我身边，时而又觉得她也只是我听过的一段风流轶事。渐渐的，我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否出现过了。

能让丰神俊朗的你沉迷留恋的女子，若是真的存在过，必定也是风华绝代，倾国倾城。女人笑道。

大概是吧，他说。

我总记得，当时她穿着戏服，在戏台上吊着哀哀怨怨的嗓，一身藕荷色长裙，走一段台步，缓缓跪坐的样子。我南征北战多年，戏院原也是去惯了的，那曲玉蝴蝶，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。我那天只是累了，去戏院放松一下心情，未曾料到，躯壳没能解脱，倒把魂魄都留在里面了。

她长什么样子？

她？她啊，她，很美丽，就像女人的胭脂，男人的烟草，令人越接触越沉沦的那种美。听那长久去戏院的老人们说，真是很久没有出现像她这样的标致人儿了。所以戏院老板才将她的戏排的满满的，也不怕人们看腻了，不过，没有人会看腻的，战火纷飞时，我初上任，戏院里都熙熙攘攘的人，后来仗打累了，休养生息的那段时间，戏院里更是座无虚席，都是来看她的。

你们如何认识的？

我上任时，她已经将戏唱了两年，名声在外，惹得我部下揪着我去看，看过她的戏，就入了迷——没有人可以在她的身段眉眼下幸免于难。听闻出钱要见她的人多的很，我们不禁也盲从了一番。又听闻她无论钱多钱少，聊的来的会请入包厢喝杯茶，聊不来的通通拒之门外，所以我也很忐忑。当时她的丫鬟过来给了我一张字条，叫我回答了再送回去，然后，我就得以与她一同品茶了。

呵，有趣极了。女人饶有兴味。

我本没什么指望，可丫鬟叫我勿要离开，我便一直等着，整个戏院打烊散场了，我仍一人候在大堂中央。终于，丫鬟重又出现，请我进了后间包厢。

然后？女人问道。

那日的情形，无论我如何去回忆，也只是到此为止，细节的地方，比如我们聊了什么，喝的什么茶，我都记不得，只知道当时看见她卸下戏妆后的样子，真是惊为天人。后来读了书才知道，那叫淡妆浓抹总相宜。大抵是她的容貌给了我太大的震撼，所以我才记不起旁的东西。

男人说这段话时，眼中漾着温柔的光，嘴角也噙着笑，此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杀伐四方的军官，倒像是刚见过心上人的毛头小子。

不知何时，屋内镶边镂空的芙蓉出水屏风后，开始传出一阵阵的筝音。乐曲男人从未听过，可那曲中寂寥又怀念的感情恰合心意。他闭上眼睛仔细听了半盏茶的时间，才又整理好思绪，继续描述他的故事。

我想娶她。男人继续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，这般直白倒是吓了女人一跳。

我从那天之后，就找到了日复一日去戏院的新的意义，不再是放松自己，而是让这个演青衣的姑娘，做我的妻子。打仗时，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军队存亡，所以我慎之又慎，可只有娶她的念头，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。

我开始日日去戏院看她的戏，若是军事繁忙，我就差人去向她解释。偶有清闲一天的时候，我会再和她坐下来聊天，她不说戏，我不说战事，就只看着窗外人们的来来往往，聊聊我们若是普通人，会过怎样的日子。

就这样，我们的来往持续了很长时间。直到我再一次被调任，即将离开的时候，我差人同她说，若是愿意随我走，便在城门口等我，若是不愿，那就在戏院里等我绑她走。

女人不禁笑了出来，她一边倒掉两人凉掉的茶，一边摇头道，这可真不像你说出来的话。

年少轻狂，即使是我，也有为了心仪的姑娘意气用事的时候。得知我被调离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，管他戒律清规，我就是要带她走。她不同意也没用。

她答应你了吗？两杯新茶被轻轻放回桌面上。

我让部下先行离开，自己一个人骑马出城，真好，她就在城门口，自己也骑着一匹马，见到我之后，也没有女儿家的羞涩，也没有即将远行的不安，倒像是，困在笼中的鸟儿，终于可以飞向外面的世界一样迫不及待。我也沉浸在能和心上人一起创造新的生活的喜悦中。到了新驻地，我直接开始让部下操办我们的婚事，她也从未表达过不愿，我以为，她随我走，嫁给我，都是心甘情愿的。

难道不是吗？女人觉出了男子话里的悔意。他情绪的转变让她不明所以。

我们以为拥有对方就够了。从未对对方的具体情况进行过了解。所以……她，不知道我府中有妾……我，也不知道她旧时委身于青楼，长大后才辗转进了戏院唱戏。

可笑的是，旁人对我们的了解超过了我们对对方的了解。我的部下知我府中有妾，可他们觉得正常，并未专门提过，他们也知她的旧事，可也只当风流韵事，未曾向我提起。得知我想与她成亲，以为我只是收房，就更不以为然。直到我坦言想让她作正妻，入族谱时，为时已晚。祖老先我一步弄清楚了她的身世，坚决的拒绝了我的请求。

而且你身居高位，以她的出身，也不可以做你的正妻。女人明白了当时的误会，补充道。

我太自私了，我以为同她在一起是幸福，殊不知，只是苦难的开始。男人眉头紧蹙，似乎回忆这段往事，让他尽是后悔与痛苦。他双手捧住茶杯定定的看，眼里是渐渐聚在一起的悲伤。

她虽出身贫贱，但为人清高刚烈，得知我有妾后，也不与我争吵，只是冷言冷语待我，加之她的名分难以确定，始终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，导致我们的生活，竟然从成亲开始与幸福背道而驰。

我心中有愧，有意缓解我们的关系。可每天我深夜回府，她已经睡下，白天起身，她已经去了书房写戏词，或者去了花园吊嗓。小小一个将军府，我寻她竟也是千难万难。用膳时，也是我喜咸她喜甜，我喜米她喜面，用茶，也是我喜清茶，她喜甜茶，本身就形同路人，加上两人习惯不同，她便以此为借口干脆与我分开用膳。如此一来，与她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。我新官上任，驻地的事情格外繁忙，实在无力去执着的哄一个一心与我闹别扭的人，只能让人带她出去多走走，她想干什么都由着她。但是丫鬟来回禀，她说她只要文房四宝，能让她在房内写写新的戏词就好。我自然都依她。除了陪伴，我自以为我做了能为她做的一切了。

然而，她还是离开了，带着她的戏服首饰，带着一切她带来的东西，离开了，我闯进她房门时，衣柜里仍有我买给她的衣服，床前挂着有我们成亲时的鸳鸯玉佩，桌上，有我买给她的妆奁和一段戏词。

我才恍然觉出，成亲许久，她不出门，也是不愿意听旁人口舌，她在房内写戏词，也是等着我去寻她。可惜我太傻，不懂她随我远走后心里的敏感。但凡我能强硬一点，将妾休掉，宁可违抗祖老也要将她入族谱，军中应酬时肯带着她，稍有空闲时厚着脸皮去找找他……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境地。她一次又一次的对我失望，从戏院那个小天地飞出来，以为能和我一起自由，谁知只是进了一个新的华贵牢笼而已。她不愿当我的金丝雀，于是她自己飞走了。

桌上的戏词，便是在戏院，她与我在纸条上写的。“时光荏苒，人生苦长”。本该及时行乐，可我却负了她。

男子脑袋里又浮现了那个画面，他与人应酬喝的酩酊大醉，刚回府上，丫鬟急匆匆跑过来直接跪在地上，哭喊着她离开了。他一下子被吓醒，横冲直撞的冲进她房间，只看到青花瓷茶杯下面压着的戏词。他双手颤抖着，难以置信的将纸抽出来，想要定睛看，神志却越发的不清晰，呼吸不上来，头痛，整个世界天旋地转。他勉力用手撑着桌子，眼里只看到戏词的最后两行：我说，时光荏苒，你却说，人生苦长，布棋局，众神唱戏，都是白忙！

男子声音有些沙哑，原本挺直的背，现在弯曲下来，从背影看过去，像是隐含了沉重的寂寞与无奈。

她就这样离开了，男子哑着声音继续说道，当时，我是可以发动手下去全城寻找她的，但我没有。她随我走，是想在这纷扰的乱世中及时行乐，可是我们理念不同，出身不同，习惯不同，纵是有千种爱意万种执着，也被一一耗尽。感情油尽灯枯了我们才发现，如此在一起，不过是彼此折磨。说实话，刚开始她的离开，给了我很大的打击，可慢慢的，也就放下了。我们在一起后的感情变异，给人太深的无力感，也许她的离开，不仅与她是一个结束，可能于我也是一次解脱。这么多年过去，我几乎要忘记她在府中生活时的样子，唯一清晰的也就是她在戏院里的一颦一笑。所以我总有恍惚，她是存在过吗？她究竟曾是我的枕边人？还是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我痴梦一场？

……

那，为何事隔经年，你突然开口同我讲这似梦非梦的往事？女人看着他问道。

他没吭声，兀自端起茶一口气喝尽，然后从怀中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女人。

女人疑惑的伸手接过，目光从打量男子的脸移到了信上，信很短，看罢，也不知该说什么，只发出了一声叹息。

这件事……我真的该死，我居然没认出她来！他痛苦的捂住额头，抓住头发，手背上隐约现出青筋。

那时候，民国刚刚建立，军阀互相倾轧混战，世道乱的很。我也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，一心想要在乱世中搏出名堂来，于是参了军。谁知第一次执行任务，就是抄掉一家有名的青楼——因为情报说那家青楼在为敌人提供情报。我愣头青一个，闯进去后只会装作凶恶的四处推搡，将恩客和姑娘都赶到门外。闯进她房间的时候，她一脸惊慌，正慌忙的收拾细软准备出逃。见我进来，没有一丝犹豫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，求我放过她。

那才是我和她的初相识。他苦笑着说，她那时候，真的还很小，在一个姑娘家最好的时候，她在青楼里卖艺以求有处可栖。跪在我面前，眼泪流了满脸，但是不多叫嚷着求我，只是无声的流泪，无声的看着我。

无声的哭诉却有最巨大的感染力，我被打动了，心中一软，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，装作这个房间里没有人的样子。

所以后来，她是那家青楼里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人。而这些，在我戏院里遇到她时，我都没能对上号，直到这封信的出现。

信上还说了一件我根本不知道的事，那就是那家青楼，确有人提供情报，那个人，就是她。

所以，她才要慌忙离开，所以，她才为了活命可以毫不犹豫的朝我跪下，因为她知道她绝不能落去我们的手里。如果最后我没有放过她呢？她会怎么办？我不知道。也许当场与我拼命？或者当场自我了结？

幸而，你放过了她。所以，她才视你为救命恩人，所以，才同你一起喝茶，所以，才爱上了你，愿意随你走，只是，世事难料，这不过是开启了一种新的折磨。女人将信放下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如果我认出了她……如果我早就认出了她……

你也保护不了她。女人突然冷静的近乎冷漠的发出评价。惹得沉浸于痛苦的男子茫然的抬头。睁着失魂落魄的双眼。

你身为军人，敌军细作本就与你势不两立。你身为民心所向的将军，与戏院女子本也不是天作之合，而且，你的祖老可以查到她早年的青楼经历，谁知不能再查出她与当年敌军的瓜葛？

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爱情要面临多少阻挠，说到底，你们开始了一个错误的故事，所幸，这个故事有了正确的结局。

……

也对，男子仔细想了想，觉出滋味来，苦笑着，对，你说的对。听戏的人和唱戏的人，喝的不是同一种茶，吟的不是同一句戏词，品的，各是各的风情。我们以前总聊，若我们是普通人，过的是什么日子。只可惜，我们并不是，她是戏子，我是军人。过的，本应该是互不相干的日子。

男子边说边小小的点头，像是同意自己的话，又像是催眠自己。

这封信送来的时候是深夜。应门的管家说，没能看清送信人的脸。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，她终于肯让我知道她的消息。

上头好多次想再次把我调往别处，我都回绝了，我想一直在这座城，说不定哪天，她就回来了？我不曾派人找过她，但我一直在等她，所幸，终究还是等到了。

你要去寻找她，和她重修旧好了，所以才来同我说这最后一段故事？女人问道。

不。他摇头道，我旁的不明白，但这封信我明白是何用意，她是在和我澄清过去的一切，还带着清算的意味，这一切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后，以后桥归桥路归路。她有她的日子，我有我的活法。这么多年的失踪，说明她没有放下，如今来这一封信，反而就是了却了。

我们终于能互不相干。

所以，我才来同你说这一段故事。如今，这段故事结束了，我也挣脱于这场梦魇。他站起身来，佝偻着背，鬓发星星，与进门时器宇轩昂的样子完全相反。一个故事说过去，岁月悠长的流过去，他也是个垂暮的老人了。

拐杖声再次响起，他柱着拐杖，慢慢的，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口。突然想起了什么，微侧过身来，对着女人，把一直置于怀中的那个玉佩拿出来连同信交给了她。

我可以了却这场梦了。可以同梦里的她握手言和。

说罢，他又伴着拐杖声一步一步的离开。推开老门，女人借着门外薄弱的光线，最后向他的背影望了一眼。

那背影，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，又像是，重新背负了更沉的东西。

一梦何不一万年？

女人关上门，光线也被挡在门外。不知何时响起的筝音，不知何时的停止了。屋内又恢复了寂静。她通过里屋，走进一间暗室，里面琳琅满目的宝石玉器，铜币银钱，令牌刻印，笔画信册，都有序却随意的放着，每一个物什，都代表着一段故事，或缠绵悱恻，或嘻笑怒骂，或家国大义，或如今日的故事一般，南柯一梦。

偌大的暗室里只亮着一盏蜡烛，女人把玉佩和信随手放在一个箱子上，走出门外，转过身，关上门。

茶也凉了，乐也停了，屋内空气静谧。时光悠远，从远处，也许是从屋内，亦或是从心底，隐隐约约的，又响起了那段新改的玉蝴蝶：

你说，时光荏苒

我却说，人生苦长

布棋局，众神唱戏

都是白忙！

暗室里，昏暗风烛的亮光下，玉佩一处指腹大小的地方被磨损的发亮。众物因暗淡的光线而在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，有高有低，有圆有细，阴影斑驳交错，像是又一场不为人知的唱念做打。也许，这里也悄悄上演着一段隐秘的戏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