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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社刊投稿 渡河 青争

鱼嘴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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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当原美终于下定决心走过那座桥,她的嘴里浮出一些啤酒泡沫似的苦涩。

  桥是幻象。

  那是一道长长的铁轨,她的眼光顺着它向远的地方望去,每一道枕木与她目光相遇都让她内心的情绪濒临高潮。再远了便会模糊,只剩下有色彩的轮廓,由浅到重,而重的显得颗粒很大的色彩沉在底部,一派很稳定的景象。

  她慢慢地沿铁轨走去,走到某一个位置上,光秃秃的轨忽然极速振动起来,带动她的心

也仿佛在不连贯地震颤。有辆棕色的长列车,冒着黑色烟气驶来,原美静静听着越来越尖锐的汽笛声,她的修长的眉毛跳了跳,在车头即将到她身边之时,她忽而向另一个方向转了大半圈,迅速地、与先前的迟缓不同地仰面向轨道上的木头倒下去,仿佛要拥抱四月甜美的空气一样,她的脸上温和而深深的笑影,与先前凄然忧伤的表情又是不一样了。

  火车疾驰过去。那冷酷、刺耳的噪音令人难受。

  原美的眼睛里终于涌出眼泪。她的后脑勺磕得生疼,让她的面容与表情有些模糊。她直起上身,如梦方醒般地坐在铁轨上。

  这轨道已经被废弃了三十多年了。已有三十多年没有人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它了。它很寂寞,垂暮老人特有的寂寞。

  原美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儿,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偷情,在情谊浓浓的深处戛然而止。

   “假象。”她咒骂了一声。表情在脸上流动,仿佛融化了的坚硬的冰原。

  有鸡雏的声音。她摸摸发昏的脑袋。后脑勺在身后泥灰筑的墙上轻轻搁过。那块不平整的地方不知道搁过多少脑袋。

  青毯从门环下面开始,走过了半扇门,一直爬到漏着星点阳光的屋檐下,生生停住。

  有人把门环轻轻砸在金属栓块上,很轻微地“当当”响。她坐了一会儿,阳光又向她爬了两寸,花斑竹上架的藏青色布衣已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。

  木门下缘已又朽又潮湿,黑色霉点使它变得腥臭而哀沉,推它,吱呀一声,似乎抱怨再也支撑不住了。四角的天井是幅倒挂的画,她能看见有头野麋鹿在山林中间奔跑,背部的肌肉抽搐着,显得格外矫健有力、皮脂厚实。画框是雕着纹的滴水檐,像一滴将落未落的露珠,为难地悬在房梁上。三百多年了,这房上的檐像老人的牙齿,一颗一颗地掉。可她从未亲眼见过、甚至未曾听过檐掉落的声音。它们只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,那空空的牙床让人格外别扭,甚至让人怀疑那里本来就是空的,连碎屑都未曾掉落到地上。粉身碎骨了?不对,它们大概是往天上落去的。那个敲门环的人终于进来了。

  有人唱起了京戏,巷子很深,声音一路来,沾了许多长年累月的尘土粉末。“咿——”但是一个音便拐了七八道弯。这巷子也正是七八道弯。“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虞姬将剑拔出来自刎了。她记得这一出,连霸王喊叫的那军曹面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。她在手臂上咬了一口,什么也没划破,嘴唇干净利落地离开了皮肤。她的牙齿太钝了,只能吃一些咖啡和西点。可是她多可笑,还以为自己是千百年前的一匹荒原狼,带着一口浓烈的腥气,还有锋利如刀的白森森的牙。她照样拖着粗糙的舌头和笨拙的尾巴,却已是褪了毛、露出滑若凝脂的腿的女人。

  为此她喝了一口连泡沫也苦涩的酒,咬了咬嘴唇。那数百级的台阶,仿佛象牙一般的白,层层叠叠地铺上去,每一级都横跨东西,绵亘得令人仰息,阶顶是一幢柱子红、屋顶也红的庙,连佛像都是全身通红。台阶远看是细碎的,又窄又浅,红瓦也是细碎的,仿佛小小的牙齿,可一切组合起来,却那么无穷无尽,让人心生肃穆,哑口无言。

  原美从新的房间里醒来,一切都是白的,因此床上连接着的黑色绑带显得格外触目惊心。

  她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间小屋呆了多少年,从别的人送她到这儿开始,不知道多少年了。

  她只是依稀记得,她原是要渡河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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